伦敦老唐人街的沧桑与大众文化迷思
香港历史博物馆「香港多面体展览系列」目前其中一个主题,是〈萍寄金山 —— 香港与加州华侨生活〉。超过一个世纪以来,香港都是华工出洋与归乡的重要集散地之一;当中,有关加州以至整个北美相关的回忆比较多,反而英国作为当时最重要的全球帝国,华人在伦敦的生活历史在香港不及前者广泛传播。不过,还有不少传说一直流传,即使到了今天,在大众文化领域的影响依然存在。本文尝试从伦敦第一代的唐人街说起,为在英华人的真实生活点滴与文化迷思做一点粗浅的反思。
2021年荷里活电影《尚气与十环帮传奇》全球大收旺场,男主角是香港的世界级明星梁朝伟,他的角色徐文武在旧版漫画原著其实就是臭名昭著的经典小说人物傅满洲,而这个创作于超过一百年前的超级坏蛋,正是来自伦敦的老唐人街 —— 小说作者蕯克斯.罗默(Sax Rohmer)说,创作灵感来自当时一桩发生在东伦敦码头区的凶案,那里正是伦敦第一代唐人街的所在地(包括彭尼菲尔德Pennyfields和莱姆豪斯Limehouse),而流言又说凶案跟华人帮派有关。据美国历史学家的考究(Jeffrey Crean,2024),罗默趁清末义和团之乱引起的「黄祸」恐慌在西方民间社会方兴未艾,于是一改过往西方媒体将华人描绘成受害者的惯常笔触,在1912年创作出主动威胁西方世界的第一个华人恶棍。罗默的算计空前成功,傅满州系列不只一纸风行,甚或不幸地历久弥新。
华人海员在利物浦码头区勤于装卸货物,早在18世纪中叶已经不算罕见,渐次成为英国以至欧洲第一个唐人街的所在地。但东印度公司雇用的华人海员在东伦敦码头区比较显眼,就要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了。1910年代末,彭尼菲尔德的华人居民不足二百人,不少视唐人街只是过渡地方,稍作适应之后再搬到另一些可以定居的地方(London Museum, n.d.)。说那里原来匿藏着一股巨大的邪恶力量足以威胁西方世界,难以置信不是穿凿渲染。伦敦大学史学家佛吉尼亚.贝里奇(Virginia Berridge)的历史考据是,居住在莱姆豪斯的华人是伦敦最守法的少数族群之一(Adrian, 1998)。前引伦敦博物馆的网络文章登载了一张笔者十分喜欢的版画,出处是1920年11月10日的《伦敦新闻画报》(Illustrated London News),生动活泼地描绘了一间寻常典型的中国餐馆,茶客当中既有水手、锅炉工,也有大学生和生意人,标题清楚说明那里「非常整洁」,而不是道听涂说所谓的黄赌毒共治一炉污烟漳气。学者与专业新闻所展示的老唐人街,会不会更加接近历史真相?
不能说所有小说家都一面倒地恶意丑化唐人街和华人。跟罗默同期的汤玛斯.伯克(Thomas Burke)就对罗默的种族歧视不以为然,而他的《莱姆豪斯之夜:唐人街故事》(Limehouse Nights: Tales of Chinatown)写的是华人跟白种女孩的爱情故事。可惜爱德华时代的英国文化失序,舆论焦虑地为种种社会问题寻找替代羔羊,伯克小说的读者注目的反而是唐人街「奇怪」的异国生活方式和烟馆(Witchard, 2007);他们没有多少人会公允地记得,事实上烟馆的主要顾客是当地洋人,而唐人街为数最多的商铺始终是洗衣店、杂货店和小餐厅 —— 当时伦敦政府对于华人开办其他商铺根本诸多阻挠。
穿凿渲染的大众文化创作连累了华人的现实生活。1930年代任教于伦敦大学东方学院的著名记者萧乾曾经诉苦:「很难找到愿意为东方人理发的理发师,而租房几乎就更不可能。」(Witchard, 2012)另一位1930年代旅英的著名知识分子蒋彝,对华人的生活有更加深沉的回忆:「我们中的一些人以沉闷的方式保持距离;一些人拒绝混入圈子,因为他们会被问及许多来自有关中国生活的通俗书籍和电影的难题。」(安妮.维查德,n.d.)难怪威斯敏斯特大学(University of Westminster)英语文学和文化研究系学者安妮.维查德形容当时的华人活在敌意和社会排斥当中。吊诡的是,刻苦耐劳本是美德,但唐人街华人备受排斥,往往因为他们刻苦耐劳 —— 1909年伦敦爆发英国海员排华骚乱,阻止华工跟船公司签约,正因华工愿意收取低廉工资,一说只是领取不及英国海员一半的薪水。结果需要警察护送华工返回唐人街;但类似冲突一直到一次大战之后依然偶有发生。
伯克笔下的华洋恋事容或虚构,但在伦敦博物馆和英国广播公司存档有关Connie Hoe的口述史故事(BBC, n.d.),也许令关心老唐人街华人生活的朋友微添安慰:1922年出生的中英混血儿Connie八岁那年华人父亲返回香港省亲之后就没有再回来,母亲不久病故,仗义的邻居将这孤儿抚养成人。在Connie回忆中,唐人街虽然是伦敦最贫穷的地方之一,但也充满温暖的社区精神。孩子们都在街头嬉戏长大,晚饭时间可以随意走进任何一户邻居家里「搭枱」用膳;街头巷尾的坊众都互相认识,同舟共济。有社区组织会为初来者适应生活,同时维系和传承中华文化,比较著名的是1934年成立于彭尼菲尔德的Chung Hwa School,创办人何艾龄在香港长大,毕业于伦敦大学国王学院,父亲是鼎鼎大名的香港巨富何东;不知是不是基于这个渊源,Chung Hwa School虽然开设在以上海族群为主的彭尼菲尔德,但用粤语授课(Topfoto, 1947)。
伦敦老唐人街在1930年代的西方世界经济大萧条中未能幸免,开始逐渐式微;二次大战时纳粹德国对伦敦的闪电战大轰炸更将之严重摧毁。苏豪区新唐人街在1960年代崛起,是华人文化在伦敦的新章了。
(鸣谢香港珠海学院新闻及传播学系高级讲师李显华先生提供私人拍摄作品作为本文插图。)
参考资料
1.Adrian, J. (1998). ‘Sax Rohmer’. Pringle, D. ed. (1998). St. James Guide to Horror, Ghost & Gothic Writers (pp. 482–484). London: St. James Press.
2.BBC (n.d.). ‘KS3 History: London’s Chinatown during World War Two’, https://www.bbc.co.uk/teach/class-clips-video/articles/z4jg92p.
3.Crean, J. (2024). The Fear of China: An International History. London: Bloomsbury Academic.
4.London Museum (n.d.). ‘Limehouse: London’s First Chinatown’, https://www.londonmuseum.org.uk/collections/london-stories/limehouse-londons-first-chinatown/
5.Topfoto (1947). ‘The Chung Hwa School in Pennyfields’. Photoconsortium, https://www.photoconsortium.net/thousands-are-sailing/the-chung-hwa-school-in-pennyfields-1947/
6.Witchard, A. (2007). ‘A threepenny omnibus ticket to “Limey-housey-causey-way”: fictional sojourns in Chinatown’. Comparative Critical Studies, 4 (2). pp. 225-240.
7.Witchard, A. (2012). Lao She in London.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8.安妮.维查德(n.d.)。〈老舍《二马》导读〉。大英图书馆中文官网,https://www.britishlibrary.cn/zh-hk/articles/mr-ma-and-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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